行万里路|台湾的心跳声

傍晚时分飞机迫近高雄，先是在蒙蒙的云雾中，两翼的闪光灯在云层中格外显眼，仿佛置身雷云之中，不过此时低头已然可以看见夜晚平静的海面和往来的船舶，然后是排列着整齐灯光的海岸，最后是城市和灯塔。这几年来，随着坐飞机的次数增加，我越来越喜欢飞机着陆前万家灯火的景象，我深知远处每一个光点，都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智慧与财富，是每一个人的幸福和牵挂，看到黑夜里暖色系的灯光，我也往往产生回家的幻想。高雄的灯光并没有纽约，上海那样密集，但是港口的整齐划一中又带着这座台南重镇的个性。然后是飞快的入境：在这一瞬间，我感到自己和台湾的距离毕竟不如和外国那样遥远。

我们住的民宿位于一座不起眼的居民楼里，进楼前房主还反复叮嘱，千万不可以在楼道里喧哗，惊扰了邻里们的日常作息，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爱彼迎在台湾尚未完全合法化，房主们也有违法之虞。所以当我们进入屋子里面时，第一感觉就是世外桃源，别有洞天。首先是舒适的空调系统，让久处于室外空气蒸笼中的我一瞬间感到回到了遥远的北国，然后是温和的暖光，实木的地板和家具，白色的墙体和橱柜，色泽统一，极具美感。所以当我们发现要把鞋子脱下放在门外时，没有丝毫的抵触和诧异：这样完美的装潢，怎么能被五颜六色毫无规矩的鞋子破坏它丝毫的美感呢？这座屋子的一大特点就是精致，每一件东西都不过分地占据空间，同时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：小小的门锁，小小的垃圾桶，小小的书桌和几本各种语言的闲书。淋雨喷头喷出的水滴都是小小的，下面的温度计记录了实时的水温，况且水温变化地也很温和，让人觉得很舒服。然后就是整齐的榻榻米，双层床，收纳箱和备用的毛巾等备品，从这一点上，这家民宿超过了我住过的一切高级酒店：他不提供过度的方便让你丧失家的感觉，同时也把你的生活照顾得好到极致。果然室内的设计者也不是闲杂人等，而是新竹清华建筑系的高材生，房主的爱子，他的室内设计的解说就粘贴在开放厨房旁边的走廊里，边上是曾经住宿的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写来的明信片。这些语言我并不都能看得懂，但我突然感觉很向往，如果我能够给一些路人提供家的感觉，这该是多么的了不起！如果我能够给一些最需要这种安慰的上进的年轻人提供这种感觉，又会是怎样一番事业！

昨晚睡得非常开心。我第一次睡榻榻米，睡之前以为会很硬，躺在上面发现不但不硬，而且很舒服。加上占用空间又小，还可以在上面做运动，将来我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港湾时，一定会装一个榻榻米。

正式开始旅程的第一天，全天陶醉于高雄的人文风光之中。早上自以为定了十点的闹钟，结果信心满满地做着春秋大梦，直到培伦告诉我已经11点了，我才急忙更衣洗漱，没想到女士们已经等了好久了。考虑到她们昨晚还熬夜写论文，真为她们的战斗力和我的颓废感到汗颜！昨天在出租上就听说盐埕区是高雄港历史的记录，集中了高雄本地的美食美景，所以早已心生期待，到了之后第一件要事就是填饱肚子。这里的港圆牛肉面味道并无可圈可点之处，牛肉的充足分量可以说是唯一的亮点。午餐后就前往驳2艺术特区赏玩，当时的特展“遗珠之魂”声势很大而内容一般，大仓库里一摞摞抽屉，每一个抽屉里是一副没有进入艺术杂志的创意或作品，除了平面设计以外也有多媒体的作品，除了台湾本土的作者，日本和东南亚的作品也有颇多收录。我临时溜出去上的卫生间倒是非常不错，印象最深的是分三层的洗手池，黑色的纹理一层一层漫上来，水一股一股流下去。仓库边是诚品书店，我久仰大名而第一次来到这里，不禁有些失望。除了通常的书籍专架，里面也不乏售卖衣装，杂志和饮食的专柜，鱼龙混杂，特别是临近出口的成功学专柜，看得我十分尴尬，没有想到在大陆炒的火热而败絮其中的节目，在这里也会有市场！台湾的书我以前见得少，这一次仔细观察，发现也不全是右侧书面竖排版的，亦有大量图文并茂左开横版的书籍。不过竖开的书，空间浪费的多，读起来也相对缓慢，倒适合喜欢的作品细细赏玩。最有意思的一个角落是余光中手稿特展。余光中先生的作品我读的不多，大多数大陆人也应该只知道《乡愁》和《乡愁四韵》，不过他去世时倒在人们社交网络中引起了轩然大波。他的笔迹很漂亮。漂亮的笔迹分很多种，有的是每一个笔画都有灵气的，每一个字都有昂扬的气息的，余光中的不是，他倒是每一个笔画写得都很仔细，每一个撇捺看起来都很用力，直到上一个字完整写完才开始想下一个字。初稿的是蓝笔写的，然后是同样认真的红字批改。这里留的几首诗我不全能欣赏到好处（也许是诗本身也未必如何高明），不过看懂的两首都是开政治家的玩笑。除了书店这种独树一帜的建筑，整个园区的其他部分几乎都是日系的民宅和无穷无尽的大仓库，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仓库外墙的涂鸦风格多变。吸引游人最多是一幅火车站的涂鸦，可能也是因为画幅最大，由远及近是许多条平行的铁路和各色的火车，进出是崎岖的站台和几只慵懒的猫咪。靠海的地方有一座稍高一点的塔，其实也只有三四层的样子，但是在这一片仓库中居然算是制高点了，加上配色魔幻的玻璃，从这里向外看，又是一个观察驳2的全新视角。整个特区最有意思的地方，其实是所谓的“小火车”，听这个名字，大多数人可能会以为是乘坐几十个人的小型车厢，但是走近后就会被它的“小”所震惊——火车只有微缩版的大小，高度仅有10厘米，相比而言人就是庞然大物了，坐在上面有一种走进小人国的，不可思议的快乐。

然而今天的重点是在旗津岛上，然而这座小岛我们本来差一点就从旅行的计划中删除了，我们最后沉迷于这座小岛的魅力而不可自持时，真的为我们当初随机的决定而感到惊喜，当然我们也许也因此而错过了什么更好的地方——这里随随便便的风景都很让人喜欢！从渡口做渡轮几分钟就上岛了，岛上用自行车也特别方便，老板做生意真是完全随缘，他说“你们随便什么时候还回来，我下班了也不要紧，把车放在外面就可以了”，我们本来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，毕竟这小小的一座岛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盘桓呢？可最后我们还回来的时候，已经是晚上8点了。这座岛的魅力，就在和对岸高雄港林立的高楼的鲜明对比中产生，岛上最高的建筑，居然是基督教堂，最显眼的建筑，则是一座佛龛。其他的建筑，色调都是纯正的日系灰，有些油漆还很新鲜，可能是近些年来的刻意为之吧。最常见的颜色，就是浅灰，浅黄，浅蓝，每一座稍大一点的墙都无一例外被劈成两半以上，每一座颜色稍微深一点的墙，则都要带着竖直的纹理。在这样的地方，你就随便靠在一堵墙上，闭上眼睛，就可以照出很好看的老照片。这座岛最美的当然还是绵长的海岸线，和一处处边缘形态各异的滩涂，沙滩的颜色很深，和海水很和谐地融在一起，远处的太阳恰好离海面还有一线距离，染红了四周不多的几朵云彩，这是我最喜欢的海滩，因为这里的海滩同时也是旗津岛人的生活一角，是幸福的新人，是自在的小孩儿，是随便唱一句老腔都很惊艳的伯伯。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台湾传统的音乐风格简直是理所当然的，在这样绵长的海岸上，你就应该唱这样稍有颗粒感的，又连成一条线的音乐，会有夕阳的温暖，也会有海浪拍击海滩的激情。再想起《海角七号》里面那支不可思议的乐队，我突然就很羡慕台湾人，觉得他们相比我们，童年就多了很多东西。海岸上除了天然的风景，也有人为的建筑，有修长的连廊，也有孤独的木亭，这些地方都几乎不设座，大家就坐在地上看海，每一处不会聚拢太多的行人，也不会有哪里格外冷清。它们的颜色和谐如一，每一次骑车经过一座亭子，我心头就会萌生一层惊喜，然后就想继续骑下去，一直骑一直骑。我知道我自己是一个讨厌重复的人，但我每天都渴望着把一件简单的事情重复下去，一直做一直做，所以我觉得自己很矛盾，也许是很虚伪，也许我就是讨厌思考吧，却又认为思考是自己唯一的优势和机会。但是这一次，我发自内心地想继续骑，我多希望这条路一直都不会走到尽头。

今天来到了慕名已久的垦丁，曾经在《海角七号》中看到这里白色的沙滩，不可思议的跨越海洋的爱情。当时听代表反复强调垦丁的美，我就感到不可思议：这样的沙滩又能有多吸引人呢？今天我对这个问题有了全新的看法。早上周到的民宿与交通服务彻底震撼了我：包车的司机不但把我们送到民宿，还载我们租电动车，路上还主动提供盘子让我们用早餐（可惜面包不太好吃）；房主则提供了我们能想象的所有服务，他的厨房设备之齐全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拥有一个这样的厨房，食材之仔细（甚至还送了一瓶气泡酒）也处处体现了房主的体贴。厨房里除了一个包罗万象的厨具柜和大冰箱，还有白色的翻盖大垃圾桶和有上千个电视台（广播台）的电视，就黑白两种颜色，其余的地方都是水管和水泥地，简单淳朴。整个屋子就是座大工厂，一切运行的井井有条，生活就在各个车间里流转。

白天的行程围绕着换海岸的骑行展开。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骑电动车，我踏上电动车之后就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人会抗议电动车的禁令了，因为这种可以简单一转把手就控制一切的感觉真的是太美妙了，转瞬间在上坡下坡的堤坝边穿梭，舒爽的海风迎面吹来，仿佛又从海边回到了清爽的北国，和昨天待的高雄仿佛是两个国度。第一次骑电动车的人，特别是像我这样喜欢乏力时就向后拧把手的人，特别喜欢突然把速度加得很快，然后在突然加强的阻力中感到莫名的压力，再慢慢把速度降下去；后来熟了之后，就尽量凭借惯性。这种操作在刚开始还非常平稳，到后来山地起伏的地方，就很容易把速度飚到不可思议的程度，但是这个时候我们的胆量已经膨胀起来了，再也懒得拉住刹车，然后就一任自己一骑绝尘。

骑车本身的乐趣被垦丁的美景极大地加强了。垦丁的海和高雄的不同，高雄的颜色是暗哑的，云是厚重的，整片大海仿佛都在向下压。垦丁是完全相反的，整片海都是高饱和的蓝，云也是浅浅的，天空中偶尔经过的飞机喷气和云搅在一起，都难以分清哪里是流云，哪里是喷气。这样浅的背景里，海的蓝又被无限放大。在旗津，公路是规矩的，自行车也只能慢慢地骑，你会觉得海岸的景致次第展开，让人一直想去下去；肯定的公路是充满野性的，几乎没有哪一段是平坦的，一连串的上坡之后，必然是猛烈的下坡；离海岸触手可及的地方停留的久了，接下来必然要回归山野的怀抱。在这样的跌宕起伏中，海的平静一面被慢慢地抑制，海的狂野一面被无限的放大。相比这绵长的海岸本身，人为的景观是不值一提的，白色的灯塔远不如黑色的怪岩让人震撼，古老的木亭只能作为亭外浩瀚波涛的陪衬。最刺激的部分，是从鹅銮鼻灯塔出发至佳乐水的一段，这一段公路的海拔空前震荡：一开始就是连续的山路回旋转弯，然后几乎就在一瞬间，海洋出现在了我的右边，同时是黄绿交织的海边沙地，月向高处，沙地的颜色由黄变红，植被则纷纷聚集在一起，此处随便怎样的角度都是天然的油画，天然的高饱和度。